說明:文中所有照片均摘自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《話說天中六十年》(1949—2009)

1958年11月13日《遂平日報》登載的關于公共食堂的報道
公共食堂一詞從前未有,辭書里未載,顧名思義應為供大家吃飯的廳堂,與餐廳、餐館、飯店、酒家等差不多,而我所在那個村的公共食堂只是一處做飯的地方——廚房或伙房,社員在那里領飯拿回去吃。后來群眾中流行一個‘吃食堂’的詞,很不合乎語法邏輯,卻合乎客觀事物發展的邏輯。‘吃食堂’是個新詞語,這里的食堂就是大伙,引伸為大鍋飯,吃大鍋飯這個詞語人人都會明白。

西平縣群眾在公共食堂就餐
1958年6月22日,那天正是農歷五月初五,我所在的確山縣黎明農莊五大隊五里堡生產隊的公共食堂開火了。事先已有農莊干部、大隊干部做過幾次宣傳動員工作,大致是說吃食堂有許多好處,過去一家一戶吃飯,每家得一個人專門做飯,終日圍著鍋臺轉,做了吃、吃了刷洗,要收拾糧食、套磨,天天發面、蒸饃、趕面條,鍋前一把,鍋后一把,一年四季忙不到頭,牢牢地拴住一個人,象咱這個隊共四十多戶,就得四十多個人做飯,如若辦個公共食堂,大家同在一個伙上吃飯,做飯的有六個人,磨面的兩個人就夠多了,可以解放三十多個勞動力去參加生產勞動,對個人說可以多掙工分,增加收入,對集體講多個勞力就增加一份力量,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就快一點。另外還有許多好處,如節約能源,節約糧食,減少開支等等。那時經過反右不久,群眾心有余悸,只說同意、贊成,誰也沒敢說個‘不’字。經過一番周密籌備,選定了伙房位置,騰好房子,搬來幾塊案板,幾口大缸以及盆瓢刀勺,砌了個倒拉牛自來風煤火灶,一個火堂子,并列兩口鍋,經隊委研究決定,挑出六名出身好,歷史清,社會關系紅的社員擔任炊事員,大隊專調一位外隊的會計任司務長,搭好食堂的架子。并規定砸鐵車輪就是開飯信號,領飯排隊等事項。

駐馬店市(今驛城區)的公共食堂剪影
食堂開火第一天早上吃白面蒸饃,饃籠放在食堂外邊桌子上,隨便吃,莧菜咸湯,隨意喝,大盆里放幾個勺子,自己舀。拿饃盛湯須排隊。中午飯是油條,每人一斤,排隊領取,菜湯隨意舀。晚飯是白面蒸饃,菜湯,還是隨便吃。這一天的生活大家都很滿意。第二天早上食堂就砸鐵車輪,大家以為開飯早都去領飯,司務長宣布說:“今天早上先領飯票,領完飯票開飯,憑飯票發飯。大家排隊領取飯票,以戶為單位,飯票分早中晚三種字樣,早飯票紅色、中飯票大紅色,晚飯票黃色,每張飯票上皆有一個數字,是按各戶人口數填寫上的,這數字上蓋有司務長的章,拿飯票領飯,每人每餐一個饃,一分菜湯,不再盡吃,也可吃飽。
這年八月,農莊并入人民公社,實行生活集體化、組織軍事化,生產戰斗化。生產隊改稱連,隊長改稱連長。
這時公社大的很,名叫確山縣紅色公社,縣長當社長。駐馬店成了這個公社的第七管理區,管理區管轄二十四個大隊,東高莊大隊也叫第五大隊,我的家歸第五大隊。公社里生產搞社會主義大協作,勞動力打破原有組織編制,青年人編入青年營,壯勞力調到鋼鐵工地,有技術的,有人事關系的進工廠,還有一部分人抽調到工副業連,畜牧場、面粉廠,學生在校吃住,小孩入幼兒園,老年進幸福院,連里的食堂吃飯人數少了,供給的標準按勞力情況分了等級。吃雜面窩頭、吃蒸紅薯、喝紅薯湯。到了1959年春天,一日三餐的情況少了,有時沒啥燒(連里沒錢買煤,改燒木柴,樹也沒有了)就;,一日兩餐是常事,有時一日只一餐,而食堂門外的那塊小黑板上仍然抄寫著一星期飯菜不重樣的飯菜譜,如早飯特大糖包子、中飯蒸紅魚、晚飯稀飯等。這年秋天,各食堂普遍吃紅薯,上級指示要吃薯不提薯,不見薯,百般生活改變做法、說法,其實一日三餐,頓頓離不開紅薯。社員人人傳唱“紅薯湯、紅薯饃、離了紅薯不能活。”
由于1958年秋天公社抽調連隊勞力過多,大面積的紅薯沒及時收獲,下雪上凍之后凍壞在地里,凍壞的紅薯不苦,還可以吃。1959年春天連里食堂砍火現象普遍,社員為了活命都去地里扒凍壞了的紅薯,生吃有甜酸味,洗凈弄碎可煮稀飯,它還保留一定的淀粉,壞紅薯立了功,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。春耕結束后,壞紅薯沒有了,食堂不開火,社員下地挖油菜苗煮熟吃,開始不公開,后來誰也不說誰,黨團員和積極分子也照樣干,一百多畝油菜被挖光了。油菜苗又立一大功。麥子抽齊了穗,食堂仍砍火。過去村里有許多刺槐,人們可采些槐花、槐葉吃,現在什么樹也沒有一棵,不能再作隔夜的夢。人總是會想辦法的,麥地里長滿了許多種野草、薺菜、面條菜之類能吃的都老了,野苜蓿還正旺盛,聽老年人說可以吃,有人采來煮熟試吃,無毒副反應,很快傳開這一食源信息,家家戶戶煮苜蓿吃,野苜蓿又立了一大功。人是吃糧食的動物,野菜之類雖能活命,浮腫病卻普遍發生,很多人不能干活,行動乏力,直到麥粒飽時,社員偷來麥子煮熟吃,才慢慢消失。這時公社里看到小麥將熟,上級給撥了糧,食堂開了火,社員又有了飯吃。一天,上級說來了五省檢查團,食堂忙乎壞了,那天中午的飯是凈面饃,雖是雜糧面,里邊沒摻雜質,還有炒蘿卜片,湯也是凈面,給社員一個特大驚奇,誰知就這一頓,晚飯又是孫女穿奶奶的鞋,老樣式了。那時小孩們傳唱順口溜:“早上的饃,像秤砣,中午的飯,看不見面,晚上的湯,照月亮,不喝吧,餓的荒,喝了吧,光尿床”。在這年的大忙季節里,食堂里飯菜質量雖說不好,總的說沒斷頓,到了冬天就又走上了老路。連續兩年的浮夸,虛報糧食產量數字,誰吹牛勁頭大誰是先進、模范,上級來檢查時把麥糠圈到囤里,上面蒙上一層小麥,打腫臉充胖子,說假話不背人,明明是個大麥糠囤,硬說是小麥囤,這么個騙法不當緊,上級按你報的數給留下種子、口糧、牲畜飼料、機動糧等,余下的調走入國家糧庫,這樣一來,調走的是真糧,留下的只有糠和假數字了,這些東西不能下鍋做飯,社員就無法充饑了。
1959年冬天,各地公共食堂普遍砍火,這時候有人發明創造新的食品,包谷芯子粉碎能做饃,麥秸粉細有淀粉,芝麻桿可軋出油來能炒菜炸油條,這年月還開這種玩笑,結果吃了包谷芯饃,喝了麥秸湯的都屙不下來,得用棍子往外掘,泡濕了的芝麻桿壓榨出的黑色水毫無油脂,這個騙子坑害了不少人。
1960年春天的饑荒更嚴重了,食堂不開火,社員餓肚皮,基層干部在夜里以開會為名,可叫食堂給做飯吃,吃飽一頓能撐一天,照樣指手劃腳吆喝別人,要咬緊牙關、勒緊腰帶,要想過共產主義,哪能不吃點苦受點罪?社員心里都有桿秤,傳唱順口溜:“一天吃一兩,餓不著干部和司務長,一天吃一錢,餓不著磨面的和炊事員。”許多婦女抱著孩子說:“孩兒,孩兒!快點長,長大當個司務長,多吃點、多占點、偷公家的東西跑快點!”
1960年冬與1961年春,我們村上的食堂?郴,有時長達一個多月,開火了也不見糧食,全是糠和野菜之類,大人小孩都黃腫濫胖,漸漸死去,死了人連里的小干部不叫家人哭,于夜間派人抬出去掩埋了事。情況愈來愈嚴重,有些戶接連死人,我家就這樣,我大兒先死,接著死了三兒,我父親,還有一個不滿兩歲的女兒,共四人。有個別戶死絕。這時候沒死的人想向外逃,哪能逃出去?村里有干部攔,火車站有市管會抓,抓住了說你是流竄犯,輕者給送回去,重者扣押起來餓死你,扣押人的地方叫收容站,那期間收容站每天用架子車往外拉死人,一車子裝四個、六個,拉到寨壕里掩埋。那時候的農村社員真是上天無路、入地無門,死路一條。
那年春天,在河南省普遍發生餓死人現象,以信陽地區最為嚴重,其中遂平縣餓死人最多,遂平縣的那一班吹牛領導看到情況嚴重,不能不向上級反映實情了,中央派來了檢查團,了解實際情況后,立即撥糧發放糧本和一筆貸款,宣布解散公共食堂。我村的公共食堂創辦于1958年6月22日,1961年5月1日解散,其中不足三年,;鹛鞌悼偣75天,優越性只少數人體現,餓肚皮是共同感受,要說成績,那就是餓死了二十多個人,近百人浮腫,這期間的婦女都不生育孩子。
這慘痛的歷史我永不忘記,后代人不知道“公共食堂”是咋著一回事,謹留此文供參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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